我大半生住在西安城里,却不敢说这个城就是我的,或我给了这个城什么。但几十年前,还在陕南的乡下时,我确实是做过一个梦,梦见了一棵不高大的却很老的树,树上有一个洞。在现实的生活里,老家是有满山的林子,但我没有觅寻到这样的树,而在初做城里人的那年,于街头却发现了,真的,和梦境中的树丝毫不差。
这棵树现在还长着,年年我总是看它一次,死去的枝杈变得僵硬,新生的梢条软和如柳。我就常常盯着还趴在树干上的裂着背已去了实质的蝉壳,发许久的迷瞪,不知道这蝉是蜕了几多回壳,生命在如此转换,真的是无生无灭,可那飞来的蝉又始于何时,又该终于何地呢?于是,在近晚的夕阳中驻脚南城楼下,听岁月腐蚀得并不完整的砖块缝里,一群蟋蟀吟唱着,恍惚里就觉得哪一块砖是我吧,或者,我是蟋蟀的一只,夜夜在望着万里的长空,迎接着每一次新来的明月而欢歌了。
西部之声图库 摄影:王亚恒
我庆幸这座城在中国的西部,在苍茫的关中平原上。其实,只能在中国西部的关中平原上才会有这样的城,我忍不住就唱关于这个地方的一段民谣:
“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
这样的民谣,或许缺乏现代气息,但落后并不等于愚昧。它所透发的一种气势,没有矫情和虚浮,是冷的幽默,是对旧的生存状态的自我审视。我唱着它的时候,唱不出声,却常常是想到了夸父逐日渴死在去海的路上的悲壮。
当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来愈变成了一堆钢筋水泥,我该怎样来叙说西安这座城呢?
是的,没必要夸耀曾经是十三个王朝国都的历史,也不自得于八水环绕的地理,显赫的汉唐对于它,是曾经辉煌的过往。但可爱的是,时至今日,它气派不倒,风范依存,是全世界范围内颇具古城魅力的城市。
正是这样,数年前南方的几个城市来人,以优越异常的生活待遇招募我去,我谢绝了。我不去,我爱陕西,我爱西安这个城。我生不在此,死却必定在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灵魂随同一缕烟爬出了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的上空。
它的城墙赫然完整。独自站定在护城河的吊板桥上,仰观那城楼、角楼、女墙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长啸了。大街小巷方正对称,注目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砖雕门楼下已经油黑如铁的花石门墩,你会立即坠入古昔里木制的大车开过来的境界里去。
如果有机会收集一下全城的数千个街巷名称,贡院门、书院门、竹笆市、教场门、端履门、炭市街、麦苋街……你突然感到历史并不遥远,甚至眼前飞过一只雀,也忍不住怀疑这雀的身上有着汉时的模样还是有唐时的标记。
现代的艺术在大型的豪华的剧院、影院日夜上演着,但爬满的青苔如古钱一样的城墙根下,总是有人在观赏着中国最古老的属于这个地方的秦腔,或者皮影木偶。这些不是正规的演艺,是工余后的娱乐,有人演,就有人看,演和看宣泄的是一种自豪,生命里涌动的是一种历史的追忆,所以你也便明白了街头饭馆里的餐具,瓷是那么粗的瓷,大得称之为海碗。
逢年过节,你见过哪里的城市的街巷演动着社火,踩起了高跷,敲纯粹的鼓乐?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话里,如果依发音写出来,竟然是文言文中极典雅的词语。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口中没味不说“没味”,说“寡”,即使骂人滚开也不说“滚”,说“避”。
随便走进一条巷的一户人家中,无论是艺术家或者是小职员、个体商贩,他们的客厅大多悬挂了装裱考究的字画,桌柜上必是摆设了几件古陶旧瓷,对于书法绘画的理解,对于文物古董的珍存,成为他们生活的基本要求。
男人们崇尚的是黑与白的色调,女人们则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质朴大方,悲喜分明。他们少以言辞,多以行动,喜欢沉默,善于思考,崇拜的是智慧,鄙夷的是油滑,有整体雄浑,无琐碎甜腻。西安的科技人才云集,产生了众多的全球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但民间却大量涌现着《易经》的研究家,观天象、识地理、搞预测、作遥控,你不敢轻视一个静坐于酒馆一角独饮的老翁或巷头鸡皮鹤发的老妪,他们说不定就是身怀绝技的奇才异人。
清晨的菜市场上,你会见到手托着豆腐,三个两个立在那里谈论着国内新闻的人;去公共厕所蹲坑,你也会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的内容,关心国事、放眼全球,似乎对于他们是一种多余,但这就是古都赋予的秉性。
整个西安城,充溢着中国历史的古意,表现出的是一种东方的神秘,囫囵如一个旧的文物,又鲜活是一个新的象征。
所以,我数次搬家,总乐意在靠近城墙的地方住。我居住过一个叫甜水井的地方,那井已经覆盖了,但数个四合院内还保留着古老的井台。曾经,全城的食用水靠这一带甜水供应,老一代的邻居还说得清最后一届水局的模样,抱出匣子来让我瞧那因手摸汗浸而光滑如铜的骨片水牌。那一刻,耳畔就隐约响起了驮着水筲的驴子叩着青石板街的节奏。
星期日,去嚣声腾浮的鸟市、虫市和狗市,或是赶黎明开张、日出消散的露水集场,去城河沿上看练习导引吐纳之术的汉子,去旧古书店书摊购买几本线装的古籍,去寺院里拜访参禅的老僧和高古的道长,去楼房的建筑工地的土坑里捡一堆碎瓷残片……我一直都在与历史对话,调整我的时空存在,圆满我的生命状态。
所以,在我的居室里接待了全中国各地来的客人乃至海外的朋友,我送他们的常常是汉瓦当的一个拓片,一方砚台,或是陪他们听一段已无弦索的古琴的无声的韶音。我说,你信步在城里走走吧,在钟楼的钟声里,晨时你能听见的是天音;在鼓楼的鼓声中,暮时你能听见的是地声;若爱大秦的雄壮,你就往城东去看秦兵马俑;若是搞艺术的人,你就往城西去看霍去病墓前石雕。
我不知疲劳地,一定要带领了客人朋友爬上城墙,指点城南的大雁塔和曲江池,说,看见那大雁塔吗,那就是一枚印石,看见那曲江池吗,那就是一盒印泥。记住,历史当然翻开了新的一页,现代的西安当然不仅仅是个保留着过去的城,它有着同其他城市所具有的最现代的东西,但是,它区别于别的城市的,是无言的上苍把中国文化的大印放置在西安,西安永远是中国文化魂魄的所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