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鸡是除天水之外我最熟悉的一座城市。
幼年时知道宝鸡并一再想象那些有过闯州过县经历的老人描述宝鸡乃物产丰饶、粮米之仓的美景,是借助语文课上《梁生宝买稻种》里柳青为我们提供的意象:和天水一样,宝鸡是一座有山有水、又一样有一身葱绿的火车沿陇海线呼哧呼哧驶过的西部小城。但到了后来,当有机会从列车车窗瞭望到宝鸡城,再后来一次又一次往来、徜徉、驻足西府大地之后我才发现,宝鸡不仅有浪花翻腾的渭河从城边流过,有逶迤秦岭若即若离,有一望无际的麦田翻卷着滚滚金浪从渭河两岸漫过,被秦岭渭河养大的宝鸡更是南来北往旅人心目中一个温暖宜人的梦乡,一个可供每一个心怀温情的人俯首留恋、沉思静坐的心灵之港。
十年前当我为宝鸡写下那些充满怀恋与忧伤的诗句的时候,我还没有与秦岭相遇,走进宝鸡城,我也还没有如此多的朋友让我感受温暖,与遍地埋藏着金光四射的青铜之光的宝鸡历史文化精神的沟通与交流,也还在等待时光赏赐我契机和机缘。即便如此,每次坐火车从南方或者东部走近宝鸡,内心就会有一种无限的温暖腾腾升起——不仅仅是我,几乎所有外地归来的天水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即便是睡意蒙眬的深夜,只要列车广播传来“下一站将要到达宝鸡”的声音,大家便睡意全无,开始收拾行李床铺,准备下车,仿佛远在渭河另一头的家门已经敞开,灯光温暖的窗户已经晃动着慈母或爱妻手捧热茶的幢幢身影……
天水与宝鸡之间如此不分彼此,兄弟情深的感情,既缘于宝鸡与天水同饮渭河水、共靠秦岭山的地缘关系,更因为天水和宝鸡同是秦人故地,我们血管里同样奔涌着秦人热情激荡的鲜血。这种根深蒂固的历史情感基因,也许才是天水与宝鸡相互之间有着那么多认同感和融合感的根本吧?
2004年夏天,我是从南秦岭的汉中境内经太白县进入宝鸡的。那时候的宝鸡已经全然不是梁生宝时代的宝鸡,也绝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匆匆驻足或者从疾驰而过的列车车厢里所看到的宝鸡城。高楼与商业已经使过去曾经长满稻谷麦菽的渭河南岸成长为一座现代化新城。一路从大散关流下来的清姜河让渭河水变得更加急切流畅,而生机勃勃的秦岭葱绿更让成长与生长中的宝鸡城昭显出一番山水相依、风味别具的韵致。
到达宝鸡的当天下午,我在宝鸡日报社朋友的陪同下,参观了酷似一只巨型铜鼎的宝鸡市青铜器博物馆——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数量如此众多、年代如此久远、造型如此精美的青铜器。所以,面对博物馆幽暗神秘灯光下陈列的 5万多件出土于宝鸡境内的青铜器,我的情感和记忆立即就返身走进了周原上炉火燃烧、西府大地金光闪烁的周秦时代——那既是宝鸡历史天空最为光彩夺目的时代,也是中国历史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曙光璀璨升起的时代。
尽管,我丝毫没有贬低华夏大地别的区域远古与古代文明对中华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意思,但我们同时也不能不正视这样一个历史史实:即如果没有崛起于宝鸡周原的周人所创建的西周王朝倡导的礼乐文化、没有西周确立的宗法制度,没有秦人依托西府大地所创建的大秦帝国,中国封建社会的文明进程和文明程度,还会不会如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生生不息、灿烂辉煌呢?
当我徜徉在宝鸡青铜器博物馆的时候,眉县马家镇 5位农民因无意间挖出 27件“旷世国宝”级青铜器而与巴金、王蒙同时获得 2003年度中国杰出文化人物的新闻余波未平,岐山周公庙附近发现周公大墓的消息又被国内外媒体炒得如火如荼。当时,我虽然没有机会到被看守得连央视记者都无法接近的周公大墓挖掘现场,感受自西府大地上吹奏起礼乐文明之声的周公旦墓葬所标榜的西周文明的辉煌与高度,但从宝鸡青铜器博物馆幽光逼人的青铜之光、从凤翔雍城秦公大墓所蕴含的秦人辽阔高蹈的襟怀中,我已经理解了三五十年前曾经和天水一样暗淡、渺小的宝鸡城,之所以能够在这些年展开如此辽阔的襟怀,带着满身犀利夺目的青铜文化光芒快步发展的原因。
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文化传统,一座城市的人也有一座城市人的精神历史。如果要我概括宝鸡的历史与现实精神的话,我觉得青铜的硬度与光芒,是宝鸡文化精神最恰当的喻体。
中国的青铜时代始于夏商,但将中国的青铜文明推向极致的,则是壮大于宝鸡周原的周人,以青铜利器开拓一个民族辽阔未来的,是从天水进入宝鸡,在宝鸡练就了强壮筋骨、锤炼出铁血精神的秦人。
其实,根据这些年在西府大地游走的经历,我发现在公元前十世纪到秦始皇创建大秦帝国之前的近千年时光里,铸造青铜礼器和兵器的熊熊火焰,几乎从未在西府大地上熄灭片刻。炉膛里燃烧的激情,未氧化之前金光灿烂的青铜礼器和兵器,将周秦时代西府大地的天空映得一片金黄,也让两三千年前的华夏大地将惊羡、仰慕、神往的目光投向过去的陈仓、现在的宝鸡。这种发源于西府大地、耀眼如黄金的青铜之光留给宝鸡的,是至今让人能够感受到燃烧烈度的创造激情,留给中国历史的,则是让世界至今引颈仰视的一个民族的庞然背影。
诞生于周原的第一只青铜器,也许是周人向先祖神灵祝祷祈福时使用的礼器。它可能是鼎、也可能是簋,或者尊。但当更多的青铜器皿在宝鸡出现的时候,中国的历史已经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这就是由生活在宝鸡境内的周人一手缔造的以青铜器为载体、以礼乐文明为代表的文化文明时代。虽然到了稳居雍城二三百年的秦人以青铜铸造的兵器开道,将秦国的辚辚战车驶向东方、南方与北方的时候,从燃烧的炉膛里走出来的青铜兵器上面淋漓着汩汩鲜血,但正是这青铜兵器宁折不屈的经历,才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帝国。最早出现于宝鸡出土的青铜器何尊上的“中国”这个词,才以一个完整而强大的国家形态巍然出现在世人视野里。
青铜器的出现,是人类走向新的文明的重要标志。青铜器,这种铜和锡合金铸造的复合制造技术铸造工艺,在宝鸡境内大放异彩,发展到辉煌巅峰之际,也将中华文明和中国历史带入一个崭新时代。而当青铜兵器与农具被同样最初诞生于宝鸡的铁器所取代的时候,青铜的影响和青铜的光芒不仅并未消失,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让古老中国的青铜文明绽放出更加绚丽夺目、亘古不朽的艺术光芒——这就是仍然在西府大地孕育成熟并发展到极致的中国书法艺术之母:钟鼎文。
不仅《毛公鼎》《大盂鼎》《散氏盘》这些中国钟鼎文的开山之作诞生在宝鸡境内,后来崛起壮大于宝鸡境内的秦人承袭刻写于青铜上的钟鼎金文书风,留诸后世的陈仓石鼓,以及宝鸡青铜器博物馆收藏的琳琅满目的秦代青铜器皿上更趋规范优美的钟鼎铭文,不仅让周秦两代升腾于宝鸡境内的青铜之光绽放出更加迷人的光彩,也将中国文字与中国书法艺术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辉煌巅峰。
于是多少年来每每回想起宝鸡,我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黄金般温暖而激情的光芒。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先祖在创造中国历史上青铜文明时代时遗留在宝鸡大地的金属般精神光芒的持续回响。这光芒的内部是那么炽烈、璀璨、坚韧,而长满绿锈的外表在历经了千百年岁月覆盖之后又显得如此凝重内敛——这是青铜的本色与质地,也是宝鸡这座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的青铜之邦的精神与灵魂。